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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这种日子简直是人间仙境!

    她过得却是战战兢兢,就像是一个穷了好久的人,一旦得了财富,日日夜夜都被惊醒,怕一朝醒来只是好梦一场。

    只怕……好梦还没醒,她就被恶梦活活吓死了。她吓得坐起来,大眼不动声色望着四周,确认这些时日与五哥的好生活不是作梦,这才松了口气。

    她又看见柜上徐家的白衣白裙,想起今日是夏王的大婚之日。

    她赶紧赤脚跳下床,脱下身上的衣物,迅速换上她梦想十几年的颜色。昨日她洗了好久的头发、好久的澡,就为了今天徐家的颜色。

    南临皇室子孙大婚,与民同欢,车辇仪仗会绕京而走,所经街巷挑重臣住所,重臣须换上他们家族的颜色,全门敞开,恭礼祝贺,待到绕街完毕,再入宫大宴。

    这样的婚事有够辛苦,所幸,不干她事。那日,五哥牵着一直傻住的她回府后,曾与二哥谈了许久,最后连二哥都发话,叫她这一、两年少在京师走动,若受陛下召见,也尽力回避夏王,以免拖累徐家。

    最后那句话,真真她的死穴。

    在她心里,她就算死,也绝不要累及徐家。

    她自认从未得罪过萧元夏,他那神来一箭令她耿耿于怀。她左思右想,最多,萧元夏是改变主意想与罗家小姐成亲;最多,发现她是劣民身分……后者可能性大些,皇室对劣民皆无好感,如果萧元夏发现她是劣民,说不得会割袍断义,但……真有必要置她于死地吗?

    他……不是性格这么激烈的人啊……

    她心里虽然疑惑,却遵守承诺做到完全避开两字,之后在宫里远远见到他,就先拐到转角等着,等他离去再去见陛下。

    他也像有默契,陛下在见她时,再也不似以往会主动见陛下。

    陛下这两个月身子越发的不好,政事几乎全交给大凤公主与夏王,由这一对姐弟共同监国,至于她呢,就当个小佞臣时时说趣事给陛下听。

    陛下听闻她与萧元夏的友情破裂,也只是一笑地说着:无妨,以后他就想开了,小烈风以后还要靠他罩着呢。

    想开?他怀疑陛下讲的,跟萧元夏想的完全不是同一码事。

    她将长发梳得齐齐,挑了根简单的红色簪子插妥,不再着其它发饰,接着,她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细心上着妆,务求能够配得上今日的徐家白。

    有人敲门。“阿奴,好了么?”

    “好了好了,四姐请进来。”她连忙转向推门而入的徐四。“四姐,可以么?会不会不配衣色?”

    徐四一怔,冷冷道:“那种男人有什么好?值得为他费心妆点么?”

    徐烈风一头雾水。“我是想不辱徐家……就算外人知道徐六没什么建树,但至少外表别丢徐家的脸……”

    徐定平沉默一阵,哼上一声。“好,就是叫他看看,徐家人好欺负么?”她上前,接过墨笔,在徐烈风眉上轻绘着。

    徐烈风几手是屏佐息,大眼望着她专注的四姐。这是第一次,她与四姐如此贴近……如果此时抱上四姐,不知四姐会不会一把推开她?

    “好了,走吧。”徐烈风临走前匆匆再看镜子一眼,暗暗惊叹。那张脸谁啊?

    府里洋溢着喜气,偶尔远方有炮声,她瞟着四姐定平的背影,无论何时,四姐穿徐家白就是那么有气势,不知何时她才有此等功办。

    她心思胡乱转着,眼波流转着,看着徐府忙里忙外。这阵子的生活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过着,不时回味着,就怕哪日发现又是自己一厢情愿……她知道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且她还不是一次被咬着,她这只穷青蛙实在无法控制那偶尔浮现在心头的恐惧与恍惚。

    ……会不会有一天她又误会了?会不会哪一天她一觉醒来发现,五哥还是那个两年不看她信的五哥,而学士解非是她幻想出来的人?

    每隔几天,她总要定定神,细细回忆一下那几日的生活,确定不是幻想出来的才安心。

    现在的她,规规矩矩生活,白日随五哥上学士馆,到最后五哥不在时她也打从心底盼着去。

    那些外国来的学士知识浩瀚似海,她从一开始好奇旁敲击他们的出生国家,到后来忙着学习都来不及,还管他们是哪里人?以前她自学,只盼能帮助眼力不清的五哥,上了学士馆后才知自己的渺小,每一天她都觉得追不上,五哥那双翅磅飞得太高,她快要追不上了,这些学士怎么懂得这么多?都给她吧!都给她吧!她隐隐约约地明白,五哥时常与其他学士接触的原因了。

    一个人走不到的地方,一个人看不见的地方,由他人的眼跟脚来补足;一个人无法全才,那就夺取他人的专才。布兵战略之道,原来不单单调兵遣将上战场打一场就没事,而是各国的气候、地形,风俗民情、历史、生活,甚至他国细微的时局变化都得纳入考量……五哥在利用他们,他们也在利用五哥的专才成就他们自己,只是看谁厉害些。

    原来,她一直是小穷人,她想着。

    这里也穷,那里也穷,现在忙着塞饱自己,哪还有余力惹麻烦?连前阵子去学士馆的途中,遇见罗家小姐的轿子,她都恭恭敬敬跟着其他人在旁等着。

    但,她不想惹麻烦,自有麻烦惹上她。罗家的丫环经过她时,忽然跟轿里的罗小姐说了什么,轿窗的薄纱掀了一角,她与罗家小姐对上目。

    她也不是没见过罗家小姐,如今瞧她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丰腴不少,想来萧元夏与她两情相悦,这……也算不错吧。

    “六小姐近日可好?”罗秋萝问着。

    她一句好字都还没答,罗家婢女就趾高气扬道:

    “徐六小姐好得很呢,眼见夏王就要跟小姐大婚,六小姐失了良配,天天耗在学士馆那种良家妇女不会去的地方,听说近日还与一个生得像妖精的美丽男人厮混在一块,好不快活呢。”

    徐烈风瞪大了眼,发现这婢女说得甚是流畅,仿佛说上过千百次了。该不是这阵子的流言都是出自这丫环嘴里吧?

    说她与夏王青梅竹马十多年,夏王终究择上罗家重臣千金;说她素行不良,与男子厮混,败坏门风……嘿,她居然不生气呢,随便这丫头吧。

    那罗家婢女见她不以为意,还要开口,忽见人群里走出一名年轻男子。

    他行到轿前施礼,虽然窗纱迅速被放下,但徐烈风隐约可见轿里的人正隔着纱瞪着她五哥。

    “方才小姑娘说的男子是指在下吧。在下徐五长慕,是徐六的五哥,近日返回南临,拉着徐六上学士馆见识。现时各国相互学习风气正盛,大魏贵族、皇室子女皆上学士馆习得知识,南临风气尚不盛,实是可惜之至,若然他日小姐愿与夏王同来,徐五必当扫榻以待。”

    徐烈风还是瞪大着眼,心里骂着:五哥你这妖精人……人家都发不出声音了,看看那趾高气昂的丫环像没了舌头似的,小脸跟煮熟的虾子没两样!看看罗家小姐只发了一个“嗯”,就起轿走了……那“嗯”多气虚啊……

    她心里不快,想要抱怨,却不知要从何抱怨起,难道要她跟五哥说:请你恢复原样,你生得太好看,阿奴不舒坦!

    远方的鞭炮又起,令她回过神来。徐府正门已是半开,徐二在旁指挥,徐四朝他走去,徐烈风瞥见转角一抹白迎面过来,连忙背过身去。

    “阿奴?”

    “……五哥,你可不能笑。”

    他一怔。“我不笑。”

    “只能赞美。”

    “……当然。”那声音已有轻浅的宠溺了。

    她脸颊微红,转过身面对他。

    良久,他没有答话。

    “五哥?”她抬眼对上他的俊目。

    “阿奴,这……怎么办呢?”他轻轻抚上她的眼角。“我想将你……藏起来……不让旁人看见你一丝一毫……”

    她眼儿又微地瞪大。

    我想将你身心都藏起来,只让我一人独占着,只有我能碰着你摸着你,不让旁人看见你一丝一毫……

    五哥他……话没说全,有些话他是含在嘴里的气音,她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现在是怎么了?五哥他……他……

    他掩去眼底所有夺目细碎光采,轻笑道:“阿奴今日真是漂亮,这妆真是点得极好,将好好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原形毕露在大伙面前,旁人不知情的还当你不甘心夏王呢。”他打着趣,见她整个人呆住不言不语,问道:“怎了?”

    “……没……没……”她的神魂好像整个从躯壳抽出,飞出南临找不回来了。“五哥……对,我只是想说……别……别……老是熬夜……小心眼力……”

    “你不是也陪我一块熬么?”他笑。他在府里续写《长慕兵策》,有时写得太快那字乱到一如目力不清时,全仗她一字一字重头抄写。

    她神魂终于拉回一半,想起他刚才未说全的话,面腮又红。她连忙改话题,说道:“容生也说,将来要有机会,他希望我去小周国一游,他会随我去尽地主之谊。”

    徐长慕闻言,轻笑道:“那只怕,你没有机会再出小周国。”

    那语气,带点对学士容生的不以为然。她诧异地看向他,问道:

    “他想杀我?”

    “傻子才杀你。”他笑,弹了弹她的额头,慎重地说道:“阿奴,各国各管各事,唯独兴建学士馆是各国共同的作法,你懂么?那正是各国极需专才之故。诱之威胁之收买之,无所不用其极,只有南临,尚不知人才的重要性。”

    她一怔。“我……能对小周国有什么帮助?”说得好像她也有能力一样。她只是一个替陛下解闷说趣的小丑而已。

    “阿奴,你看轻自己了。”一顿,他又道:“小周国最需替换的,就是君王,人才次之。容生他们动不了君王,以为送上军事专才,就能护住小周国周全。他岂会不知,君王不重用,就算送上千万人才又有什么用呢?”

    徐烈风抿抿嘴,瞄着四周,确定没有仆役听见他的前半句大逆不道的话。她有点不好意思,上前搂了一下他的腰身,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又迅速退回原地。

    她低声道:“陛下将五哥呈上的建言全都锁入宫里不采用,没关系,将来……陛下一定会明白的。”她知道自己说得很空泛,陛下怕是一世都不会用五哥的建言,她只是想……再让她多作作美梦吧。她没忘了他在牢里薄情的那番话,如果家人有愚忠,君王也不肯用,那他就谁也不欠地一走了之。

    他留在南临,只会令他的才能被抹煞,她也不认为她自己真比他的前程还重要,他没法等她太久的,迟早有一天,他一定会先走……

    “不就说了,我不会先走,等到你能离开南临了,我再带你一块走。”徐长慕看穿她神色极力掩饰的脆弱,不容置疑道。接着,他轻弹了下她额头。“走了。晚些时候还要让阿奴替我抄写呢。”

    她跟在他身后,忙着用内袖抹去脸上一些胭脂,不让自己太过美色。现在她……她也觉得干嘛妆得漂亮给外人看……给五哥一人看见……好像就足够了……

    她手里忙着擦,嘴里应道:“没问题。五哥,别再写得太晚了,我都觉得干脆我搬去你房里睡算了。”

    走在前头潇洒的男子足下几不可见地一顿,让此刻敏感的她马上胀红脸。

    蠢阿奴,你在扯什么啊!她想着。

    徐二领着徐家上下在门口,徐家人在门外,奴仆在门内全数跪着。徐二与徐五在前,徐四与徐六双女在后。

    夏王与王妃的车辇仪仗快接近徐府了。在不绝于耳的鞭炮声里,她听见徐二轻声跟徐五说道:

    “年后我跟定平将回去边关,府里大小事就交给你,阿奴……陛下不会让阿奴出事,但最好别让夏王再靠近了。”

    徐烈风瞄瞄徐二的背影,又看向身侧的四姐定平。四姐一点也没反应,是没听见么?怎么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呢?

    她听见五哥一口承担下来。徐二接着道:“你再想想,如果心里决定了,无论如何我们先让定平回来与你成亲。”

    徐烈风垂下目,盯着自己的衣角。都不是亲兄妹……是不是因为她是劣民,所以二哥从不考虑她吗……她傻了啊,她在胡想什么啊,五哥是五哥啊……

    车辇仪仗已至徐府面前,她微微瞟着,入目尽是绵绵不绝的大喜色。

    “臣,徐姓一家,恭祝夏王与王妃,百年好合。”徐二高高朗道。

    她的声音混在其间,不算特别明亮,没有任何恨意,就当是祝贺以往自己认定的朋友。

    良久,她腰都有点酸了,才听见萧元夏道:“原来是经过徐府了啊。”

    “正是。眼下正是徐将军府邸。”她听出这是附马的声音。她又偷瞄着,骑马穿着绣有银线的红袍,原来附马是婚礼的开道人。

    开道人是每至一府,替皇室新郎倌解说此处住的是哪位重臣,新郎倌须感谢这位臣子为南临的尽心尽力,才有今日的皇室,彼此礼尚往来一番。

    果不其然,白马上一身喜袍的夏王,说道:

    “快起来吧。这么多年多亏徐将军一族给南临百姓安定的生活,本王一直没有好好谢过徐将军呢。”

    她的腰板终于可以挺直了,但她目光还是依着礼俗不能直视皇室新郎倌。

    似乎有道目光落在她面上久久不去,她前头的五哥动了一步,巧妙地掩去那道目光。

    “走吧。”夏王淡声道:“别误了时辰。”

    她忽然想起,以前曾跟萧元夏说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能穿上徐家的白色,定要他看看好不好看。

    原来,还不用等到人老,物是人非就已经先到了。

    “哎啊,瞧我忘了什么。”附马俐落地跳下马。

    随行的公公立刻送上圣旨,附马接过笑道:

    “徐二公子接旨吧。开道郎君多半是选择与皇室亲近之人,夏王这一回婚礼的开道郎君是本附马与王妃的堂兄,但,陛下也不舍徐家,所以,由此开始,咱们换手吧,接下来的开道就交给你们了。”徐家四人同时抬头。

    她正巧对上夏王的目光。

    他撇开头。

    徐烈风心里恼怒。什么陛下下旨!陛下不但早已交给这对姐弟监国,连夏王的婚事都是大凤公主一手操办的,居然让徐家当开道人!

    “别动怒。”徐定平轻声道。“别丢徐家的脸。”

    “……阿奴懂得,阿奴再怒也不会自找麻烦的。”她回以同样的低声,只让徐定平听见。“就算父兄跟四姐都不喜欢阿奴,……阿奴也不会为了再引起你们注意而惹麻烦。这种事本也简单,何苦痛了这么多年?你们不喜欢阿奴,阿奴喜欢你们就够了。”

    徐定平一怔,转头深深地看着她。

    附马笑着让太监呈上银盘。盘上,两件是银线绣着的鲜红大袍。

    “请。”方附马微笑。

    徐二凝目盯了半天,再抬眼看向夏王,夏王皱着眉头却也没有多说话。他嘴角隐约带讽,恭声道:“谢陛下恩典。定平,你跟我……”他伸手欲拿其中一件,徐长慕轻笑地取过另外一件,道:

    “二哥,咱俩一块吧。我不从军,无所谓的。”

    “你怎可……”徐二话还没说完,他指头下的那件也被人取走了,他转头一看,正是笑脸盈盈的阿奴。

    “二哥,我来吧!”她爽快道。

    “阿奴你……”她不以为意说道:

    “只要南临人都知道,徐家人从不穿红色,因为那是鲜血的颜色。迷信也好,触霉头也好,怎能拿南临开玩笑?徐家人要全身是红,那只有流尽鲜血的时候,到时受苦的将是谁呢?二哥是要去边关守护南临百姓,怎能穿上这颜色。”她声音清脆悦耳,并不高声也无激动,但长街之上,人人皆得闻。

    一时间,鼓锣乐音尽停,就连未来的王妃也自车里掀了一角,往这头看来。

    她一律视若无睹,又道:

    “但,此番既然是夏王大婚……”她终于与萧元夏目光交接。“我与夏王,勉强算是青梅竹马,曾在宫里见过几次面,曾在京师里说过几句话,那,由我这个还没上过战场的徐六烈风送夏王一程,也是合理之至。即使要见血,大不了也是我顽性,跟人闹闹事受点小伤罢了。”

    夏王微微一笑:“六小姐此法甚好。”

    徐烈风走到徐长慕面前,低声说着:“五哥,阿奴总要陪着你的。这都是迷信,我不信的。”

    徐长慕眉目沉静似水,凝望着她无比明亮的眼神。

    “正是如此,不过迷信而已。”他清声道。

    两人相视轻笑,抖开大红长袍,双臂一扬,衣袂翻飞,顿时一身红袍套在身上,甚是喜气。

    徐烈风走回自己的开道马匹前。她这头,正是附马所骑,她见这年轻附马还怔怔看着自己,她一脸莫名但仍是笑道:

    “附马爷儿,你不把缰绳让给我,我怎么上马?”他面上抹过狼狈的淡红,一连退了数步。

    徐长慕跃上另一匹马,朝这头微微颔首。“请附马见谅,徐六虽是不拘小节,但男女毕竞有别,这马鞍还是换新的好。来人,去拿六小姐平日的马鞍。”

    徐烈风又想瞪大眼了。这五哥,是替她生洁癖呢,还是……其实是个独占欲很强烈的人呢?她嘴角很想扬起,但此时此刻她实在怕人友现她的害羞。

    附马本要讽刺几句,但徐六此刻就站在他的身侧,隐隐带着香味。阳光照在她丽容上,流光荧荧,居然色艳异常,让他一时间说不出半句损话。

    附马又往徐长慕看去。一身红袍衬着徐长慕好生的潇洒风流,明明他正心不在焉抚着马背,举手投足间却是舒畅悦目。

    现在到底是怎么了?附马心里十分不甘。徐家子女骨子里个个是脓疮,却在外貌上硬生生抢了丰采,公平么?这徐五明明出国了,如今回来却变了个样,又要跟他抢去南临第一的锋头吗?出去了就死在外头吧!居然也没人提他劣民身分,真真火大!

    马鞍送来,徐二亲手接过,上前道:“附马借道。”

    附马忍气吞声,多看徐六一眼,才退至夏王身侧。

    萧元夏淡淡地扫过附马一眼。

    徐二替她换好马鞍,平淡道:

    “阿奴,今日你不辱徐家之名。”

    她瞪大眼。二哥……这是在赞美她吗?有生以来第一回啊!怎么跟脸部表情一点也不搭?

    “你这身白衣留着,不必归回。父亲那儿我说去。”

    她已经目瞪口呆了。二哥你是被谁打傻了?我去替你报仇!

    “当然,没有徐家主事的允许,你平日是不能穿出去丢脸的。”

    “嗯!”她偷偷对上五哥那灼光里带着明显怜惜的目光,掩不住灿烂一笑。

    徐长慕转头朝着夏王,漫不经心恭声道:

    “那么,就请容徐家二子为夏王开路吧。”

    夏王微地点头。“有劳二位了。”

    徐烈风翻身上马,轻柔红袍飞扬,与底下白衣交叠翻腾,那样鲜目似血的璀璨光芒,灼入长长车队每一个人的眼底,成为他们这一生记忆里最难忘怀的画面。

    “好!开路了!”

    一年后——

    徐烈风匆匆随公公入宫,迎面而来的是余延显。

    他一看见她,先是一呆,而后低目考虑半天,对着领他来的公公说了什么,随即朝她走来。

    “徐烈……六小姐!”他叫住她,再对她身边的太监施礼。“公公,廷显与徐六小姐有话说一说,不知可否?”

    那太监机灵,笑着道:“怎么不可以呢?余大人将要入朝为官,是南临国之栋梁,自然是可以的。”

    余延显挑眉笑道:“这大人公公是喊早了些呢,将来延显定不忘公公的。”语毕,往另一头走了几步,但不脱那太监的目力范围内。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余公子,有事么?”

    “以往不是叫我油炸鱼么?”余延显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每隔一阵子,你身上的躁气又少了些,这要怎么惹是生非?”

    她轻轻哼了一声。“余公子你每隔一阵子,身上贵气也多了些,想来贪赃……大富大贵指日可待了。”

    “是啊,眼下我将有大富贵。我与方家、罗家走得近,这两家是大凤公主与夏王的背后势力,当年你真真可惜了,否则如今的王妃怕是你了。”

    “你少乱说话,我跟夏王清清白白,对他并无任何想念!”

    他勉强一笑,嘴里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她读出他的话来,微地一怔,又听见他心不在焉道:

    “这事,尚在保密。王妃有喜脉了。”

    “哦,恭喜。“

    “一年多来没有一点消息,怎么到了最近忽然有了?这么巧合?”

    徐烈风古怪地看着他。她都快十九了,该懂的都懂了,这不算巧合吧?该来时就来,不该来时求也求不来。大凤公主一直没有子息,如今夏王有了,南临皇室将有延续,这是值得高兴的吧。

    余延显见她不开窍,又看了远处等候着的太监一眼,道:

    “夏王是刻意的。徐烈风,你注意了!过去一年多,夏王是故意没让他的王妃有喜讯,却在最近有了动作!南临皇室子息过少,因此曾有一名朝臣重罪受剐刑之罪,碰巧遇见皇室中人有了身孕,为让皇子顺利诞下,便赦免那重罪碎尸之苦,改为保全尸。”

    “……夏王……想对付徐家?”她简直一头雾水。这人的话能信么?没了徐家,谁来守护南临,谁敢害三百年前的胥人一族?又不是傻了!

    余延显淡淡道:“陛下这两日召你的次数未免多了些,你心里早该有底了。现在就等遗诏了,但,将是谁继承大统,你我心知肚明。徐烈风,你时常骂余家是猪狗不如不尽忠的臣子,眼下,余家将被保全,徐家呢?你好自为之吧。”他转头即走。

    徐烈风隐有不安。余廷显的话哪能信?夏王这事太牵强,就算被萧元夏发现她是劣民而拒绝往来,也绝不可能想害徐家吧?他心里该有底的,谁都能对付,谁都能整,但不能动摇整个徐家,动摇徐家就等同动摇南临!余延显真真莫名其妙。

    现在京师里的徐府上下只有她一个主子,前几个月五哥暂时离开京师,她知道他心里有事,他一直在追查如何破解西玄阴兵,三百多年前的神话军队令他如此执着,早已出乎一个学士所追求的程度。

    她又想起五哥离开前的那一晚,她抄写熬不住睡倒在他房里,早上她醒来时却在他床上,双手居然还紧紧攥着被包好的暖石。可能是她作梦,她梦见……唇上有点疼……有点……有点温暖……

    至今一想到,她仍是脸热无比,无比脸热。前两年她还小,以为五哥在巷里那句不再飞,等着阿奴这只小青蛙一块走的话,是兄妹间的承诺,但这一年多来,她反复地想着,觉得不是自己一厢情愿……是另有含意。

    五哥他根本是……另一种承诺……不只兄妹……还包含了……

    “到了。”领路的公公轻声道。

    她微一施礼。“多谢公公。”

    那公公受宠若惊,回礼道:“陛下这几日直想着六小姐,这才一天连召两次,六小姐如今如此大家,陛下这从小看到大的,想必宽慰不少。”

    她微微一笑,入了陛下寝宫。

    “都下去吧。”南临帝王有气没力道。

    宫女太监无息地退下,只留一名年迈的公公立在角落。

    徐烈风不由自主地紧绷了。

    “过来,小烈风,朕总觉得很久没有看见你了。”

    徐烈风寒毛直立,眼眸却是无法控制热了起来。她上前柔声道:“陛下才见过我呢,哪有很久。”窗口大开,明亮的阳光在寝宫里打着转,眼前坐靠床头的男子才四十多岁,却是无比削瘦,面容有病气,却比昨晚的精神好上太多……太多了!

    “坐上床,没关系的。”他笑道。

    她仍是轻轻颤着,坐上床缘后,任着这位南临陛下拉过她的双手。她不懂,真的不懂,这种最后时刻理当找那对姐弟来,为什么找上她?

    他又嘘寒问暖一番,她一一做答后,他望着她老半天,笑道:

    “小烈风这两年,真是越发的沉稳了。朕本以为你那外向的性子,会到老也不变的。”

    “人总要长大的,烈风今年也要十九了,再不稳一稳,怎么对得起徐家列祖列宗呢?”

    “你够对得起现在的徐家了。”他不以为意道。又朝她慈爱地笑着:“都这么大了,可有中意的人?”

    “唔……还没有。”

    “从你十六开始,朕就极想为你婚配啊,但,放眼南临贵族,哪个男人能配得上你徐烈风呢?”

    她笑道:“陛下真是宠我。这说起来,其实是我心野,还没有想要为人妻呢。”外头多少有些流言,说她是被夏王抛弃不要的人,谁敢碰夏王不要的人?多亏这些不三不四的流言,她这才能安安静静地追着五哥走。

    “朕,替你下了道手谕。自今而后,没有人能为你婚配,只有你选中的人,没有人可以为你代选。你要一生不婚,徐家人各自成家,皇室可养你一世,直到你终老。”

    她怔怔地看着他。陛下怎会力她做到这地步……

    “小烈风,你大可放心。将来的天子,决计不会违背朕的手谕。他对你,或者心里还调适不过来,但他绝不会违背朕的话。”

    角落里的老太监眼底抹过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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