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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日已西沉,夜幕低垂,尚未燃灯的院落里一片昏暗。

    突然有一团黑影从拱门飞奔而进。

    快快快!孟海心跑得气喘吁吁,紧抱手中那一堆衣物,即使四周暗到视线不明,她也不曾缓下脚步。

    在以前,她决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莽撞行径,但现在,她没时间了啊!她只恨不得能再跑得更快一些,哪管得了什么仪态和规矩?

    跑到房前,双手没空的她踹开房门,分不清哪个是椅、哪个是茶几,她不管了,手上衣服胡乱往那儿一堆,赶紧摸黑找打火石。

    好不容易将灯点着,看到圆桌上那些不曾动过的饭菜,心头担虑成真,她不禁暗暗呻吟。

    「相公?相公你在……」一回头,看到樊伯临坐在榻上不发一语地瞅着她,她吓了一跳,不过倒也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乱跑,之前有次他不知去了哪里,害她差点把整个樊家翻遍,还受尽讪笑。

    「过来吃饭好不好?」她拿起碗盛饭,一边用商量的语气哄他。

    樊伯临静坐原位不动,直到她又柔喊了声,他才慢慢踱来桌旁坐下,接过她手中的碗。

    「来,赶快吃。」孟海心帮他布菜,一双眼紧张地直往外瞧。

    樊伯临觑着她,故意呛咳了声,果真见她吓到慌了手脚。

    没用的女人!

    「慢慢吃,不急不急。」尽管心里急得要命,孟海心也不敢再催。

    她本来打算收完衣服马上回来,还可以趁着残存的天光做点其他事,谁知道她才一踏出院落就被某个弟妹逮到,等她得以脱身,天际全黑了,她所候算的顺序也乱成一团。

    樊伯临眼中闪过一抹冷光,好整以暇地慢慢吃着。

    这女人对他毫无威胁性,所以在她面前他连扮傻都懒,而她也丝毫不觉有异,甚至是像对待自己亲人一样照料他。

    但她越是温柔相待,他越不喜欢她。就算是认命也该有个极限吧?她却是吃苦耐劳,教他怎能不怀疑她的动机?虽然她一直想装得若无其事,但她见到仲遇瞬间变得不自在的态度是骗不了人的,只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也敢动这种念头?以为她装得无怨无悔就可以影响仲遇吗?

    睨她一眼,樊伯临只觉厌憎,吃的动作更是放慢。哼,爱把所有事揽在身上是吧?那他就让她做个够!

    看到有道火光进了院子,孟海心暗叫不好,赶紧再挟一堆菜进他的碗里。

    「怎么还在吃啊?」一手提灯笼、一手拿着竹篮的婢女进房看到这景象,脸色沉下。

    「快了快了,请再等我们一会儿。」孟海心陪笑,明知徒然,还是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

    「不成,每次都为了你们这房耽搁。」婢女将竹篮往桌上一放,也不管樊伯临还在吃,直接将剩菜倒在一起,收盘子收得乒乓作响。「要搭伙就得照规矩,有本事不会像其他房一样自己弄?我也不用那么辛苦要送又要收的。」耳边听着那些数落,孟海心抿唇不语,忙着把握对方因叨念而缓了动作的机会,再偷偷塞些菜到樊伯临碗里。

    这些日子以来,人情冷暖她算是已尝得透彻,他们不但在族人间没有地位,就连奴仆都嚣张到连送饭都像是在施舍。

    如这个婢女所言,其他房早就已嫌弃府里的菜色不够好而自行开伙,但她没钱也没余力,能吃饱就很好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所以对于这些欺压也只能忍气吞声。

    「给我!」桌上碗盘收完之后,婢女甚至将樊伯临手上的碗都抢了过来。「下次饭菜送来了就赶快吃,别老是拖拖拉拉的。」落下话,婢女抓起竹篮、提起灯笼,趾高气昂地离开。

    孟海心颓丧地垮下肩。要是她时间有拿捏好,就可以让相公安安稳稳地吃完这顿饭,结果……

    自责的思绪被樊伯临突来的动作打断。

    望着那双递到眼前的筷子,孟海心一怔,随即慌忙跳起来。糟了,要是那个婢女发现有东西漏拿去而复返,一定又会破口大骂的。

    她赶紧拿着筷子追了出去,在长廊上拦下那名婢女。「对不起,这忘了还你。」

    「你们喏,只会给人添麻烦耶……」婢女不满地板起脸,为了要腾出手接筷子,手忙脚乱的她更是拼命叨念。

    孟海心要自己别把那些话听进去,还帮忙结果灯笼,让婢女别那么左支右绌。

    同样都要被骂,她宁可自己一个人面对,看到相公像个孝一样被斥责,总让她很不忍。

    「啊!」婢女突然一声惊叫,往旁跳开。

    被这突来的举止吓到,孟海心差点也跟着尖叫,待看清原来是只蜘蛛爬过婢女脚边,不禁失笑。

    「打死你!」没想到婢女一定神,举脚就要朝那只蜘蛛踩去。

    「别这样!」孟海心赶紧拉住她。

    那只蜘蛛似乎察觉到危险,沿着栏杆一溜烟地逃跑。

    「你干么阻止我啊?」婢女没踩到,气呼呼地说道。

    「……那也是一条命啊。」孟海心低语。从那天起,虽然她还是对毛茸茸的蜘蛛敬而远之,但她已经不再讨厌它们了。

    「没看过人会在乎蜘蛛的,算了,不跟你说了。」婢女瞪她一眼,抢过她手上的灯笼离开。

    随着那抹光亮离去,四周变得黑暗,但孟海心没立刻回房,反而是就着微弱的月光寻找蜘蛛的踪迹,确定它已躲起,这才放下了心。

    她正要回房,却看到樊仲遇就站在不远处,那双灼烁的眸子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孟海心的心漏跳了一拍,突然遇到他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以往见到他时,总是有相公在场,而他的心神也都放在相公身上,但此时只有他和她……一思及此,她无法控制地红了脸,这样的反应让她好懊恼。

    她在乱想些什么?长嫂如母,她该做的是亲切地问他吃过饭没,而不是尴尬地站在这儿啊!她抑着心中的志忍,即使步履有如千斤重,她还是逼自己朝他走去,万分庆幸昏暗的天色可以让她脸上的热潮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看着她神色犹豫地朝自己走来,樊仲遇不知该如何形容心里的五味杂陈。

    自她归宁那日对他承诺之后,他一直要自己忘了她的存在。

    反正兄长会负责留意她,而透过兄长口中,他得到的都是「很好」这个回应,他也就以此当成理由,拘禁那浮动的心思,将她的身影完全摒除在心门之外。

    但他却不晓得原来「很好」这两个字,代表的是如此偏差的对待!

    想到方才看到的情景,好不容易抑下的怒火又直往上冒。

    他今天难得早归,却发现婢女对她颐指气使,他几乎抑不住那股熊熊的愤怒,要不是残存的理智将他拉住,他差点冲进房里将那名婢女喝退。

    兄长为何要粉饰太平?还是他真觉得这样叫「很好」?樊家势利的特色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她在这里并不会太好过,但绝不是这种连饭都没得吃的地步!

    「那只蜘蛛呢?」在她走近时,樊仲遇沉声开口。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他只知道当他藏身阴暗,见到一直逆来顺受的她却为了一只蜘蛛挺身而出,他的心像有什么崩塌了,仿佛有东西拉住他,不让他悄然无息地离开,而是站在那儿等着她。

    还在思忖要怎么寒暄的孟海心一愣。他看到了吗?想到他可能连婢女骂她的景象也一并撞见,她完全不敢看他的眼。

    「……跑掉了。」在这一刻,她好希望他真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自责无能为力而感到难过。

    「不是这一只。」

    都这么久了,他还在意这个做什么?但他要问,他就是要知道!隐于袖下的大拳收紧,樊仲遇觉得心口承载了满满的情绪,是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辨别的情绪,冲撞着他,仿佛要将他撕裂。

    告诉他,说她那时忘了再去理那只蜘蛛,甚至是不记得这件事都好,让他好过一些,让他可以告诉自己她并不是这么值得让人心疼的人。

    忆起那日初次见面的情景,孟海心蓦然红了眼眶。她一直要自己别去想,要自己安分守己地过着生活,但他这么短短几句话,就轻易地将她的努力毁去。

    「它不吃饼,后来,它就不见了。」她不断深呼吸,总算把声音里的颤抖及无助成功地藏了起来。

    像有人迎面狠揍了他一拳,樊仲遇怔站原地,心口喧嚣奔腾的情绪在转瞬间全然退去,成了一片漫然无边的空白,他仿佛看得到她站在池边,担虑地看着那只对饼完全不屑一顾的蜘蛛。

    那幅景象明明是可笑的,但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痛?那只不过是他随口一句戏言罢了,可她却一直挂在心上,深深地挂着……

    那也是一条命啊。她刚刚对婢女的幽幽低喃,不断地在耳旁回荡,樊仲遇痛苦闭眼,感觉他一直想要紧紧抓住的冷狠正不住地释去。

    等不到他的回应,怕会抑不住情感而不敢抬头的她,终究还是抬头了,而他也正好在此时望向她。

    不知道是否因为黑夜的关系,她觉得他的眼神不像以往那么冷然,而是清澈犹如月光,还带着一丝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情感。

    她迷眩了,只能怔怔地望着那抹光芒,她不敢开口,怕一发出声音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美梦。

    是他,将一切拉回了现实。

    「在樊家,太过软弱是活不下去的。」樊仲遇敛去了目光,醇厚平缓的低语听不出是感叹还是讥嘲。

    她好想再把那抹光捉回来……孟海心咬唇忍住那股冲动,却抑不下心头的失落。他果然还是看到了婢女对她的态度了……

    「我知道。」安慰他太逾越,说不在乎也太虚假,她只能这么回答。

    人善被人欺,这道理她当然懂,但当她并没有任何立场及优势去反抗时,顺从才是最好的做法。至少她还能衣食无虞,就该谢天谢地了——轻微的腹呜反驳似地响起。

    孟海心尴尬不已,一边默祷希望他没听见,一边偷觑他的反应,却见他转身朝他房间走去,而她似乎看到有笑意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不会吧?她没看错吧!孟海心震慑到脑袋一片空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拼命想抓住那一掠而过的情景,却什么也抓不到。

    直至她都已回到了房间,下意识摺着衣服,她还在苦苦思索。如果他真笑了,但她却没看到,她一定会很呕很呕。

    「叩、叩。」敲门声传来。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了已卧榻、面对墙入睡的樊伯临一眼,她将狂跳的心稍稍压下,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个提盒放在地上。

    她拿进房里,揭开盒盖,看到里头一块块长相平实又看似美味的糕点,虽然很清楚她不该有这种感觉,她的心口却好甜好甜。

    他还是听到了……

    「你的意思是在怪我亏待她吗?难不成你要我出面帮她,将敌人好不容易松懈的心防全都再引回我身上?」

    当樊仲遇向兄长表示希望他能更准确转达府里的状况时,兄长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激烈。

    那是他和兄长最接近争执的一次。

    虽然并没有真的吵起来,兄长很快地平下气,他也没再多说什么,但那些话及勾起的愧疚仍在他的心砍出了伤。

    这件事让他心情很不好,而发现自己似乎对她动了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管是她目前的身分,还有迎娶她过门的理由,除了冷漠,他都不该对她有任何感觉,结果他不但管不住心,甚至也管不住自己的举止。

    他该死地送什么糕饼给她?当她隔日送还提盒给他,脸上甜蜜羞怯的笑容藏都藏不了,发现自己竟有种想将她紧拥入怀的欲望,更让他烦到了极点。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浮躁过了,既想咆哮出满腔的愤怒,却又得拼命压抑别让人看出端倪,无法纾解的情绪和压力让他好几晚完全没睡,偏偏老天爷又选在此时磨练他——

    一场大雨,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击垮。

    看到他被两个家丁抬进院落,孟海心吓坏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她跟在后头不住地问。

    她的声音将樊仲遇陷入昏沉的神智拉回。他不是在跟人谈生意吗?她怎么也在?他拧眉,挣扎着想要看清四周的状况,却发现自己全身乏力,眼皮也沉重到快要睁不开。

    「……在店铺突然就昏倒了,他们就用马车送他回来。」他听到送他上榻的家丁这么回应。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病了。他只不过是早上淋了场雨,忙着处理事情的他没有及时换下那一身湿衣,居然只因为这点小事就害他病成这样?

    樊仲遇气到咒骂,但干哑的喉咙只发出不成句的呻吟,急涌而上的恼怒更是让他头晕目眩。

    幸好他那时是在处理大房的事业,而非他暗中的身分,不然他辛苦布的局就整个揭穿了。遗落的记忆回到脑海,樊仲遇略微安下心,一抬眼,正好看到兄长冲进房,那张脸毫无血色,让他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那时的恐惧他依然记得很清楚,怕这世上唯一的手足会离自己而去,怕只要晚一步就会救不回兄长的命……樊仲遇咬牙撑起身子,将两名家丁推开。

    「出去,我只是染上风寒而已,不用你们扶……」他用尽力气却只能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但他不管,仍大声嘶吼:「全都给我出去!」兄长应该会懂,有这些外人在他不能明说,拜托,他不是中毒、不是有人害他,别因为这样就露了破绽。

    樊伯临顿时会意,脚步是停下了,但眼里满是为难。他不能丢下仲遇不管,但痴傻的他又怎么可能会照顾人?

    「仲遇少爷您躺好啊!」家丁以为他病倒神智不清,两人联手想将他压下。

    「放开我!」樊仲遇用力挣扎。

    他的意识确实是越来越混沌,但有丝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将多年前的恐惧扩大到无边无际,像只无形的手紧攫住他的喉头,让他无法呼吸。

    过往已教会他太多事,樊家的人不能信,就连奴仆都没办法信任。

    他恨自己居然让自己落到这种境地,更恨连自己都无力自救的他没办法保护兄长。他好累,他的身体好重,但他不能倒下,他只能靠自己,他不能让任何人近他的身!

    「出去!」他强撑着不让昏沉夺走他的意志,想把那些抓住他的手挥开,却击中一股柔软,他一怔,那股柔软不但没退,反而紧紧握住了他。

    「让我留下好吗?拜托……」带着哽咽的温柔低喃穿透了一篇混乱,镇住他已因过往梦魇而狂乱的心神。

    他循声看去,看到她红着眼,将他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明明自己都快哭了,那苍白丽容却还努力挤出一朵笑花,那么僵,却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象。

    「求求你,你在生病。」握住那烫得吓人的大掌,孟海心脸上安抚的笑容已快挂不住,强烈的担虑和焦急让她快掉下泪来。

    他刚刚突来的挣扎吓坏了她,三个大男人扭成一团的声势更是没有她插手的余地,但看到他被人压在榻上时痛苦嘶吼的模样,她已顾不了自己的安危,即使可能会遭到波及也要上前握住他的手,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有她在,她会站在他这一边。

    这不是四年前,大房里也不再只有他和兄长……樊仲遇感觉力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他放任自己倒回榻上,勉强凝聚的意识开始涣散。

    他只要她留下,其他人他都不信任。

    「叫他们走……」已半合的眼看向兄长。「都离开。」樊伯临明白这一眼的意思,仲遇是怕他会因为过于担心而露出破绽,也知道无法出手照料的自己留下并没有意义,但看到狂乱中的他竟被那女人安抚下来,他感觉自己的地位开始动摇。

    他有股预感,这孟海心绝对会成为他的阻碍。樊伯临不动声色,将那股恨色放在心里,静静地跟在两名家扼头离开。

    那股愤恨,谁都没有发现,樊仲遇陷入了昏沉,而孟海心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没人知道局势已悄悄地产生了变化。

    为了照顾他,孟海心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离开。

    他生病的事在樊家传开了,有几个人来探病,但不管是叔父还是堂兄弟,都被她挡在门外,因为她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为了关心而来,而是想来看他病得多重,越重,他们会越开心。

    于是,她用全身力量挡门,连桌椅都拖来抵挡,任他们怎么劝哄怒骂都不开。

    更何况,他昏迷前的挣扎震撼了她。

    这个家族有多险恶?竟让他连重病也没办法放心将自己交给其他人照顾,如果她不在,他能依靠谁?这些年他又是用什么心情熬过来的?越想越心疼,她只能把那些心疼都化为专注守护,企盼他能快快好转。

    放不下心离开的她,只好趁着婢女送饭来时请她帮忙,千求万求,还把她从小戴到大的玉环给了她,那名婢女总算勉为其难煎了药送来。

    「我……不要……」

    但当她要喂他喝药时,仍昏沉不醒的他不断呓语,牙关也紧咬不放,好不容易终于睁开眼看她,却是说出让她心拧的话——

    「不是你亲手弄的,别给我……」

    这短短几个字像耗去他所有的力气,他又陷入昏睡,看着那张虚弱闭眼的面容,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滚落而下。

    他到底遇过什么事?为什么连在自己家里他仍紧紧筑起防备,仿佛随时会有人刺他一刀?到底是谁伤他这么重?

    她心痛如绞,即使是他愿意信任她的愉悦都无法抹去那股心疼,忆起他只能靠她,孟海心抹去眼泪,要自己坚强。

    她不再逼他喝药,而是用拧冷的手巾覆住他滚烫的额,在他冷得发颤时将棉被和房中所能翻到的衣服全往他身上盖,在他因热难过翻身时又慌忙将那如山的衣物搬开,拭去他不断捂出的汗。

    就这样,经过了一天的折腾,在夜晚再度来临时,樊仲遇总算不再发烧,终于能安稳沉睡。

    受尽担虑折磨的孟海心也终于能够放下心来,跪坐榻旁的地上,满怀的爱意再也无法压抑,充满爱恋的水眸细细地看着那张她平常不敢直视的容颜。

    她在心里默默地呐喊,视线舍不得从他脸上收回,因为她知道,等他裁不需要人照顾时,她就再也没办法这样看他了,她是别人的妻子,而他是……

    孟海心咬唇,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要看他,把握这仅有的时间深深地将他烙进心坎。

    但累坏的她已体力不支,就这么趴伏榻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当樊仲遇清醒时,映入眼中的就是这副令人感动的情景——

    她跪坐在地,手臂和头枕在榻上,即使睡着了,她的手仍紧握住他不放。

    他看到那碗被放到极远的药,看到那乱成一团的衣服,再看到那堆在门边的桌椅,最后落回那张写满疲惫的丽容,向来冷然的黑眸此时已被柔情完全填满。

    即使整段过程他都没有意识,但从这团混乱他也约略推测出大概。

    真苦了她了,对那些事一无所知的她,大可将他的抵抗当成胡言乱语,她却是牢牢遵守,不让任何人踏进来,也不强灌他汤药,而是用她纤细的身子像要与天抗衡般努力地顾着他。

    值得吗?值得吗……一股倏然漫开的柔情促使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抚过她的面容,曾有过的冷狠和挣扎都离他好远,这一刻,他只想疼着她、爱着她,别再让眼泪泛上她那双美丽的眼。

    仿佛听到他的心音,睡梦中的她突然醒来,对上那双再无保留的柔情眸光,她不敢眨眼,怕只要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会像那抹她无法确定的笑容,在她还来不及紧紧抓牢时就溜走了。

    「我要进去!」突来一声大喊将两人唤回现实。

    原来是樊伯临敲着窗棂,那张脸透过窗户敞开的缝隙可以清楚看见,这代表着他也清楚看见了他们的举动。

    孟海心赶紧放手跳开,丽容红若艳桃。

    「我……」虽然相公可能不懂他这种举动代表什么意义,但她逾越了分际是真,甚至还被相公撞个正着……

    一思及此,她的脸色一白,但明知不该,她还是想不顾一切地抛弃礼教,只想爱着他。

    接触到她盈满依恋及痛苦的眼,樊仲遇有股冲动想要将所有的计划全部都告诉她,要她别怕,要她别再在乎那些名分。

    但想到兄长正在外头,而他也看到了这一切,樊仲遇只能暂先将这股念头压下。他并不是要再次疏离她,在她无怨无悔地对他付出这么多之后,他已经没办法再将对她的感情禁锢回去了。

    只是,即使要对她坦诚也不是在这个时候,大哥还等在外头,而且对于接下来该怎么调整计划,也都是要再跟大哥商量后才能定夺。

    「让大哥进来吧。」语音是平静的,但那双黑眸却是炙热的。她是可以属于他的,他们已开始收网,成功已近在眼前,只要再忍一会儿,再忍些日子就好。

    那灼亮的凝视让她的心整个融化,感动和喜悦瞬间填满了胸臆。天,只要他愿意这样看着她,就算是会因悖乱伦常而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也会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

    「开门!」外头的樊伯临已跑到房门前,不耐的怒喊和踹门声一直传来。

    忆起现在的处境,孟海心赶紧将心神定下,去搬挡在门前的桌椅。现在最主要的是先将相公安抚下来,其他的,她只能以后再问了。

    好不容易,障碍物终于搬开,一脸不悦的樊伯临走了进来,看也不看她,迳自拖来一张圆凳在榻前坐着,像在生着闷气。

    以为他是因为这两天被挡在外头没办法见到兄弟而生气,孟海心想安抚他,但想到他平常就已经不怎么理她,更何况是这种生气的时候?怕她出声反而更糟,孟海心有些手足无措。

    「请厨房帮我熬碗粥好吗?从淘米开始,别让那碗粥离开你的视线。」他不是真饿了,而是他不忍看她为难,更何况他和兄长也必须好好地谈一谈。

    「啊,我忘了,我马上去。」孟海心好自责,想到他昏迷的期间粒米未进,急欲帮他补充体力的她连忙往外走去,一边想着若是厨房不肯煮,她身上还有什么首饰可以买动某位婢女帮忙。

    他一醒来就使唤她,她却还是这么甘之如饴……望着她的背影,樊仲遇不知该气她的无悔付出,还是为她的愚傻揪拧了心。最后,停留在脸上的是一抹宠溺的笑。其实他心里早就清楚,已深深恋上他的她,从来就没想过要用温柔去索求他的回报。

    傻,却傻得让人心疼。

    「慢慢来,大哥会顾着我。」

    孟海心回头,那温柔的表情和那声充满关怀的喃唤,让她想哭又想笑。这不是梦,他真的……也喜欢上她了。

    「好。」她用力点头,带着被他关怀的满满甜蜜及欣喜去为他张罗食物。

    她一离开,樊伯临脸上的怒意反而消褪得无影无踪,脸上的表情读不出喜怒,专注地把玩手中的沙包,一句话也不说。

    这种异常的反应,让樊仲遇心神整个绷紧,虽然猜不透兄长的想法,他还是先开口打破僵局。

    「大哥,我想跟你谈谈……她。」他不愿再用大嫂这个虚假的称呼,那是他用来提醒自己不要逾越的枷锁,但在这种他已正视心音的时刻,他只想让她属于自己,更不可能把那刺耳的词宣诸于口。

    「有什么好谈的?跟她拜堂的人是我,不是吗?」樊伯临将手中五粒沙包全数抛起,手再凌空一扫,将所有沙包全握在掌中。

    虽然兄长脸上带笑,但那动作和表情却有种说不出的阴狠。樊仲遇一凛,一股冷寒爬过背脊。

    「大哥是气我不该心软吗?」他小心挑选措辞,甚至不敢提到感情这两个字,怕兄长又像上回讨论到她时那么激动。

    「怎么会呢?她温柔婉约,还把我照料得好好的,我见犹怜呐,又哪里狠得下心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呢?这样的结果是可以理解的。」难道大哥也爱上她了吗?樊仲遇越听越心惊,但从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似嘲讽似感叹的语气里,他看不出有任何的疼惜。

    「我想我还是跟她圆房好了,这样她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咱们了。」樊伯临突然说道。

    「大哥!」没预期会从兄长口中听到这样的结论,樊仲遇脸色倏变。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婚姻成真,占不占她的身子对整个情势也无助益,她的死心塌地已经够毋庸置疑了,为了让兄长别饿着,她甚至不顾自己什么都没吃,这样的倾心相待还不够吗?

    若大哥真心地喜欢上她,再痛他都会成全他们,问题是大哥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来是爱上一个人的模样,他们对她已经亏欠太多,他们该做的是将计划告诉她,让她别再活在痛苦的心理折磨中,而不是将这种无谓的牺牲更加诸在她身上!

    「只是想想罢了,你紧张什么?」樊伯临笑睇他一眼,语意一转。「你要跟她说什么我无所谓,但我绝不许你跟她提到我装傻的事,还有这整桩婚事,只要我没写下放妻书,她就必须打从心底将我视作丈夫。」他阻止不了两人滋生的爱意,也阻止不了两人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暗通款曲,但他绝不让拿女人好过。敢爱上她的人?她必须为她不该得到的快乐付出心灵的代价!

    看着那张从小陪伴他长大的熟悉脸孔,樊仲遇直觉眼前的人好陌生。一直以来,他以为紧密相依的兄长却离他极远,他竟看不透他!

    难道是他爱上她的事,让兄长觉得被背叛了吗?但他不是想将整个复仇大计撒手不管,而是他们的计划仍在顺利进行,樊家的产业也逐项落进他们的囊袋,她知不知情并没有影响。

    他相信她不可能会说的,在他做尽一切伤害她的事之后,她仍那么尽心尽力地想保护他们,更何况是得知整个实情?她只会更穷尽生命去守护这个秘密!

    「她不会……」樊仲遇向帮她解释,却被兄长打断。

    「我不许,就这样,如果你想阳奉阴违我也没办法。」樊伯临又开始玩起沙包,不再看他的态度摆明了不想多谈。「歇息吧,刚醒来别说太多话。」熟知兄长的个性,樊仲遇知道此时他说再多都没有用,他只好依言躺下。

    或许兄长是气他为了儿女私情而不顾复仇大计,所以连带也怨起了她。只是他要怎么让兄长明白,他永远都不会背叛他,而她也只会成为守护他们的助力,而非妨碍的阻力!

    睨了兄长一眼,樊仲遇暗叹口气,这两天来的变化快得让人措手不及,重病初愈连带削弱了他的自制,不但流露出对她的情感,还被兄长当场逮到,也难怪兄长生气了。

    只是现在并不是深谈的好时机,兄长还在气头上,而且他这场急病也让兄长心神大乱,很难真正平心静气去看待一起事情,还是让彼此都冷静一阵,免得裂痕越来越大。

    之后该怎么对她,他也该好好地想一想,或许是先透露出他们原先的计划,让她知道她不会永远陷在这个痛苦深渊里,日子会好过些。

    想起那张温柔的丽容,满腔的烦郁像被瞬间拂去,留下满满的温柔让他浮现淡淡的微笑。

    他们原本打算在事情结束后,兄长会写下放妻书让她离开,并给付一笔银两好让她能顺利出嫁,而今,这个结局将会改变,兄长仍会写下放妻书,但他不会让她离开——

    因为,要娶她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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