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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世死前惟有别

    德功终于得偿所愿留在繁华而舒适的王城,冬日的脚步轻盈而又厚重,缓缓降落,雪花的精英和纯洁给这个原本沉重苍老的宫里带来无限的快乐,然而积少成多的快乐,汇成了人们无限的焦虑。

    刚一入冬,宫里增多了几十批扫雪的宫人,他们面对着宫墙,用细竹枝扎的扫帚一下一下的把原本洁白厚实的雪地毯,撕扯成一团一缕的丑陋的旧绒线。

    处死赵胜后,安之再拿起剑,竟然产生了抵触的情绪,并非是不爱剑术,而是赵胜带给她的阴影厚重而恶心,而且无处不在。再读到杜甫的诗篇时,不自觉地就会想起《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接连就会想起赵胜那令人厌恶的嘴脸和他说过的令人鄙夷的甜言蜜语,顿时便不想练习。

    又想起自己曾经放低身段和他相处的时光,一度令她不堪回首,对于情感强烈的排斥是安之陷入无知与困顿,在困苦最深层的沼泽里沦陷着安之少女时期对与认同的渴望,以及她本应纯真和谐的青春。

    安之的一直央告,太子烦的无可奈何,只得又给安之偷偷拿了几卷兵书敷衍搪塞。一来二去,安之的剑术终未习成,只是指东打西,因势利导的本事更加见长。

    当房檐上的积雪一滴一滴的消融,柳条也爆出了嫩芽,春日渐渐来了,如一个轻柔的女子,披着薄如蝉翼的细纱,在微凉的晓风中舒展蓬松的乌发。人们常说春天是爱情的季节,这个曾经信以为真的传说在如今听来却是细细的晦涩。

    戴姬一日叫了安之前去说话。在戴姬重新装潢的宫殿里,安之听着戴姬讲起英儿来信中所说的美满的爱情。

    百玦王年轻,生的英俊,对英儿更是爱如珍宝。

    英儿用满心的喜悦和爱慕书写和他对于自己丈夫的信赖,以及对自己婚姻的满足。

    戴姬笑道:“尧让之妻前日进宫来见我,托我转交给你一些礼物。”安之诧异道:“所为何事呢?”戴姬笑道:“你看看。”一面令人送上了几个墨绿色锦缎的行子,轻轻一个打开象牙别。

    里面是一块雕琢着莲花图案的玉佩,串着几颗青灰色掺些墨绿的贺兰石圆珠,下坠着碧玉平安扣的红色流苏。安之正凝视着玉佩,戴姬笑吟吟的打开另一只盒子,粉红色衬布中静静地卧着一对婉若凝脂的玉镯。

    戴姬道:“怎么样,可还喜欢?”安之依旧凝视着盒子里的东西,没有回应。戴姬笑着合上盖子道:“意下如何?”玉镯玉佩都是定亲的信物,男子送女子这些便代表着有意提亲。

    安之低着头半晌道:“安之,孝期未满。”“自然。”戴姬打断道:“孝期满了以后再行嫁娶之礼。”

    安之自知此事容不得她考虑,如要活命,除了答应没有别的选择,便端正道:“母妃觉得合适,我自当从命。”

    戴姬笑道:“放心,尧荣公子容貌俊秀,性情温良,将来子承父业,这可不乏是一个好的归宿。”

    安之听到戴姬说容貌俊秀一词,心底不禁刮起一阵旋风,赵胜丑陋不堪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安之第一次深刻的感到恐惧,一种对于情爱和婚配的排斥重重的压在她的心头。

    刚走出门口,一阵刺眼明媚的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安之感到头晕,双手也在发麻。

    一个令自己害怕的题目再一次沉重的击打着安之对于生活仅存的依恋,究竟是要在一潭碧绿的死水中渐渐枯死,还是到外面去尝试在新的天空下行走?究竟是在自己对于婚姻的惶恐中迷失自己,还是逃脱桎梏寻找新的生活?

    安之在颤抖中思量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夜未眠的她终究没能决定,第二日晨起梳妆时,只见双眼下隐隐的泛着青色。

    婚姻,正如深沉而又令人恐惧的龙海,表面平静,安详,然而却无法探知它的内心,一旦掀起巨浪,就会将人永远埋葬。大业两个字却像一座百丈高山,沉重的压在安之心头,横在幸福的面前,使快乐逐渐褪色,进而远去。黑暗呵,无情呵,人心中的善良与美丽呵,在交替演绎着,某一个时代,某一类人的真实心理,和那惴惴不安的灵魂……

    命运的赌局模棱两可,安之不知如何下注,何为进,何为退?时间与空间永恒相对的,它永远不会结束,正如它从未开始。正如庄子所指出的那样“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写了两张纸条,一为守,一为离。揉成两个纸团,闭着眼挑了一个,竟然是个“守”字。安之望着皱巴巴的纸,届时撕碎了,转而将另一张展开拿在手里。

    留下,是天给的选择,离去,才是自己的选择,选择了就不再改变了。

    这抽事来得急,预备在新年之前办了,免得拖延到年后。端午一过,赶制嫁衣的匠人带着皮尺,红绳,一面测量,一面说着吉利话。安之全没听进去,她只是一门心思的盘算如何弄到证明身份通关文牒,以及离宫后的逃跑方式。

    安之对月桂淡淡的说道:“你去见太子,告诉他我有时与他商量,请他抽空来一趟。”

    不到半个时辰月桂回来回话说太子午后即来。

    安之打开自己的楸木首饰匣子,里面成了不少的珠宝,卫安捻起一串赤玉珠子手钏,颜色温和水润,这颜色如初升的日头美丽的红晕,散发着暖融融的温存。最下一层,收着尧荣的信物-----芙蕖玉佩。

    为了准备它,尧荣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即使安之并不爱他,但就他的一番好意,实在令人感动。

    安之不忍让他颜面扫地,不肯为了自己的私心,让一个好人受到伤害,即使尧荣是个杀人如麻的跋扈将军,只要他肯对安之表达善意,安之就没有资格说他是一个坏人。

    尧荣并不爱安之,只是在听从父母之命的基础上生出几分对于婚姻的向往,以及自己即将为人夫君的欢喜。他不了解安之,他所有的用心只是因为他认为安之即将是他的妻子,而丈夫的职责就是疼爱自己的妻子。

    望着玉佩,安之不禁有些动摇,自己只是一个女子,既是是男子又能有怎样的作为呢?想到这里,安之的眼前再次浮现赵胜丑陋的面孔,一袭寒意安之打了一个寒颤。是堕落,安之放下玉佩,这次一定要驳了尧荣的好意。

    安之就是安之,不肯再一次的放低身段去对待男子。世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子,谁能比谁高贵些?谁又应该靠谁的情爱而过日子?谁又是非得少了谁不可?婚姻,爱情,这两样虽然有无数痴男怨女所渴求,但这不是安之所需要的,也是安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霜华轻轻地走到安之身后道:“殿下,太子驾到。”安之合上首饰匣子,放回原处。道:“请进来,我这就来。”

    太子华衣高冠,满面春风的快步走进来。还未站定先抱拳笑道:“妹妹,我又来聆听教诲了。”

    安之也笑道:“哥哥玩笑,快请坐。”

    太子端跪坐在安之对面的乳黄丝绸软席上,茹兰上了茶的当儿,与太子对视一眼,便匆匆告退。安之看在眼里,即使知道茹兰这份心意已经暗藏多年,因一直不愿放了茹兰去,并不点破,只当做没看见。

    太子端起面前的雨过天青釉的芙蓉花盖碗,峨眉雪芽口感甘甜香醇。便将两首诗中截了两句并在一起念道:“雨过天青云破处,雪芽近自峨眉得。”

    安之端起自己用了几年的白玉茶杯,轻轻念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太子笑道:“你到变得快,前几日还要建功立业,近来又想着归隐山原?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可喜可贺。”

    安之笑道:“既是有心,也无能为力。”太子以为安之说的是下嫁一事,便也不好说什么。

    安之见太子不做声便屏退左右,太子不解,安之整理衣襟行跪拜大礼,太子唬了一跳,连忙去扶。

    安之坚持不肯起来,太子急迫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安之道:“请哥哥先答应。”

    太子为让她起来便连说答应。安之依旧跪着正色道:“请长兄救我。”

    太子心中纳罕:“什么?”

    安之道:“陛下必要杀我。”

    太子惊讶道:“所为何事?”

    安之道:“逃婚废礼。”

    太子向来崇尚书礼,一听到这样的言语气的脸色发白,怒道:“你!你白白念了一肚子圣贤书,想的却是这样的荒唐事。我不管!”说着就要往外走,安之和太子从型睦,从未起过争执,太子这样反应随时意料之中却让安之面子上挂不住。

    安之面上难堪,心里又急,便落下泪来。她一把扯住太子的衣襟哭诉道:“哥哥不要生气,还求听我一言。”

    太子虽然生气,却也是疼爱妹妹的,只是停住脚步,听她倾诉。安之道:“这抽姻,在别人看来风光无限,殊不知,我心底里是害怕的,这些天来,想到这件事,没有一日安眠,就当哥哥可怜妹妹。”

    话未说完,太子便反驳道:“奇怪,你不喜欢就不要答应,这会儿木已成舟,你又不愿意了,也太晚了点吧。”

    安之的声音有些哽咽,啜泣了一会缓缓说道:“哥哥怪我,我不敢反驳,只是求哥哥想想,这事来的突然,容不得我不反对,我若是驳了戴姬的面子,坏了她的大计,你我兄妹早就被她捻了错处发落道不知何处,哪还能有今天。我真的害怕了,一想到婚姻,我害怕的几乎发疯,要是不同意,得罪了戴姬的日子更不好过,这样的活着好累,我怕最后,我会像母妃一样悲哀的死去。”

    太子这会儿心如刀绞,转过身来扶她,安之起来时双膝酸软,满脸泪痕。太子从没见过妹妹如此可怜的样子。于心不落忍,左右为难 。

    安之见太子开始动摇,继续说道:“按说,我早就走了,只是一想到哥哥孤身一人,良心不许我这样做。”太子的目光渐渐温和,犹如暴风雪后一丝温暖的阳光。太子怔怔的看着安之,似乎在检讨自己的内心。

    半晌,太子缓缓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诚然,这并不代表太子赞同了安之的作为,只是出于对世界上唯一亲人的溺爱与怜惜。太子的目光轻轻闪烁,犹如粼粼的波光,安之从未见过如此柔情似水的神色,就在许多年后,安之感受到了爱情的魅力之后才认识到,这目光的真正来源。

    安之艰难的面对着太子俊秀的面孔,“就在婚礼当日。正好在陵君回来之后,有陵君在,陛下和宸妃不敢对哥哥轻举妄动。往后,他会继续辅助哥哥。”

    太子站起身,宽大的衣袖犹如一副沉重的躯壳,套在他清瘦的身躯上,使他的背影显得异常落寞。

    他背对着安之抬起头叹了一声,声音微微颤抖:“我会替你打点好,你可以走,你休息吧,你放心。”

    安之听见他强忍呜咽的声音,知道在那一刻太子也流泪了。安之望着他的身影犹如冬日黄昏中麦田里残存的庄稼细枝,独自在朔风中无力的承受摧残。

    安之心中酸楚,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用尽全身气力叫了一声:“哥。”

    太子的脚步略止了一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步履蹒跚的消失在傍晚昏黄的光影之中。

    安之追了几步到殿门口,倚着朱漆檀木如巨人般的门框,像一个迷失归途的*呜呜咽咽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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