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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鸣笛声猝然逼近,揪心刺耳。汤舍回神但没时间回头,直接上车,驶离急诊救护车道未及两秒,闪红灯的紧急医疗专车映进照后镜中。汤舍微眯双眸,调整镜子角度,眼神一诧,往后转个头,车子滑出车道,车身顿了一下。车轮小小擦撞到木船花坛边缘,他低咒自己,不该在引擎发动的状态下分神。端坐回身,他打转方向盘,把车开往停车处。

    “祈祷医院”算得上是苹果花屿最人性、体贴的医疗机构,停车处像座美丽森林,让人一下车,多半忘了这儿是医疗院所,紧张、忧虑情绪被花香、被树木进行的光合作用稀释了去。

    汤舍停妥车,望着挡风玻璃外的花团锦簇蜂舞蝶飞,深呼吸,打开敞篷,放低椅背躺下。树荫挡去大部分的阳光,依稀可见填塞绿筛孔中的蓝天。风一吹,他昏昏欲睡,似乎真睡了久久,阳光像剑穿着落叶射下来,他作恶梦似地弹起身来,车门开也没开,长腿一提,跃出车外。

    跑在扁石行人步道,经过停车处出口苹果树林外的卖花木屋,汤舍忍不住旋足进去。

    小店装潢奇特,比他帮归设计的兔子洞更像兔子洞,不知是否他太高大,感觉天花板很低,他手一伸,触摸那纹路原始的木质,一盏灯像蜘蛛网,结在他掌边,他以为张开五指能碰着,却是扣了个空。这天花板巧妙挑高,运用灯具烁耀错觉,教人难以察判。

    “是不是有种服用变大变小药的感觉?”一个声音在问。

    汤舍垂眸。娇小的女子站在他身旁,瓜子脸堆满笑意。转开脸,他望回天花板,说:“那不是夏绿蒂的网吗?”他辨识灯具上光丝曲折出来的字型。

    “欢迎光临爱丽丝花店。”女子说。那夏绿蒂的网灯,将灯投射在进门的客人身上。

    汤舍发现了,灯前细阴影扭成一个“爱丽丝”。真体贴!他扯唇,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先生,来探病吗?要水果花篮,还是鸡精花篮?”爱丽丝花店的娇小女店主询问着。“或者,其他营养保健品花篮?任君选择——”

    把访客未尽周到的疏忽都考量了!真体贴、真体贴!

    汤舍说:“不需要。”他探什么病,他是送一个体贴的伤者来就医!双腿迈开,他转身要离去,猝又回转。

    “那么。”思量地说:“你这时有没有罂粟花?”他应该也要表现一下大男人的体贴!

    娇小女店主露出像猫一样的笑容。“没有人探病送罂粟花的……”她摇摇头,回身往里走去。“幸亏我这儿什么都有,当然不缺罂粟花。”很快地站定梯形花架旁,她撇首瞅望汤舍。

    “你要包成束,还是做成花篮?我觉得买盆栽也不错,病人出院可以继续种——”

    “都来。”汤舍回道。体贴要做得彻底,才是真!

    买花花了不少时间,但带上女人喜欢的花,是基本的绅士行为。

    汤舍提了个花篮,臂弯像抱了一个婴儿般地挟着花束,怀里兜了盆栽。全是罂粟花。

    走进急诊中心,汤舍自觉夸张得可以——看过女人拿罂粟花,隔天信以为她喜欢罂粟花。她可没告诉他这等私事。相反的,他发神经自招喜欢爱丽丝,天晓得她下午会不会约他到“桃乐丝咖啡馆”喝下午茶。

    “苹果花屿有桃乐丝咖啡馆吗?”汤舍沉喃。也许有、肯定有。他现在手上抱的花是爱丽丝花店的罂粟花。桃乐丝咖啡馆,有什么不可能?

    “你来了。”有点熟但疏离的男性嗓音响于他后方不远处,可以说是在他耳畔。

    汤舍这才真正回了神,转身对着之前出现在他照后镜里的男人。“卓特舅舅。”果然不是他眼花看错。“你从救护车上下来,发生什么事?”

    蓝卓特眸光沉闪了一下,定定看着汤舍。“不是你的助理告知你?”放下挽高、沾血的衣袖,他穿上西装外套。“千瑰出了车祸,我正好在现场——”

    “什么?”汤舍一震,压塌了怀中的花束。

    “我打了你住处的电话找不到——”

    “我不在家。”汤舍移动步伐,一步比一步快。“千瑰在哪儿?”

    “镇定点。”蓝卓特挡住汤舍。

    尽管大部分医院急诊处人们行色匆匆是常态,祈祷医院并不如此,服务台与高级旅店差不多,环境气氛平和,走廊厅道不见挨躺布的床架、轮椅,放眼所及皆如教堂祈祷室的洁净。除非左右两侧那一道看似长墙的冰冷隔离门滑开,飘出哭号痛叫,否则感觉不出这儿归属医疗院所。

    “我没办法像这些人一样呆坐着祈祷!”音调如咒骂,目光扫掠服务台前方一排一排候等椅座上的伤布家属。汤舍觉得这些人打从骨子底没人性,他们的亲人朋友在急诊急救,他们坐得安稳、没焦没虑,脸上表情像在笑,嗑药一般的轻飘飘。

    只有他一个人正常,急呼呼奔走,担心生死徘徊的人。

    “孟千瑰小姐的家属——”右侧。一道钢铁门冒出白雾,打开了。

    蓝卓特让开身,汤舍先走过去,他随后。甥舅一起进入那道喷气的怪门里。

    汤舍朝没有掩帘的病床趋近,蓝卓特停在诊疗台附近,和正在脱手套洗手的医师谈话。

    “脑部检查正常,就皮肉伤而已,但伤口有点深,那么漂亮的脸蛋可是破了相……”蓝卓特的医师朋友常祈祷洗净双手,拿过护理人员递来的检查报告,一面看一面惋惜地说着。

    “美容整形技术发达的年代,破相是谬论。”蓝卓特回道。

    常医师摇头哼笑。“蓝律师,你讲这话很冷酷无情。”

    “没事,我先走——”

    “我刚刚走错诊疗室,好像看见你的学生——啊!现在应该是你的秘书还是助理——”

    “莫霏?”

    “是了——莫霏,她真是个美女,和床上那个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床上的美不美无关紧要……

    孟千瑰躺在病床,刚挨了护士一针,意识不算清楚,也非模糊,她听得见男人的声音,皱皱眉,掀扬眼睫。

    “千瑰!”汤舍一见女友张眸,关切地俯低脸庞。

    孟千瑰视线一下无法对焦,刚睁眼又闭合。

    汤舍急问:“你怎样?是不是很痛?”厚厚的纱布占了她大半额头,看起来挺严重。

    皱紧的眉头没舒展开,孟千瑰细弱地呢喃:“我破相了吗?变丑了……人家会怎么看我……”

    她从来就不怕痛,没有什么比“美”更重要。

    汤舍松了口气,她没事。他很确定她没事。“没事就好——”

    “哪里没事?”孟千瑰坐起身,美眸这会儿睁得大大的,和鬈发乱得像会飞。

    “后天还有一场秀,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席——”看清眼前的汤舍,她整个人发起怒来。“你在干么?”纤指指着他上身下身。

    汤舍明白意思,直说:“出于紧急、出于紧急——”

    “紧急就能不修边福?紧急就能邋遢?紧急就能遗忘品味?”孟设计师怒之又怒,大概是伤口很痛。

    汤舍自恼没将昨日那条蛇头毒牙苹果皮领带挂在脖子上。比起品味,孟千瑰更喜欢寓意讽刺的美学!“你难道不能把我想成成“底层的珍珠”?”汤舍为自己的汗背心、功夫裤说项。

    孟千瑰撇开脸庞,躺回枕上,不看他。“我被车撞伤了,你很开心,还采花庆祝……这野花一点美感也没有——”

    “这不是采来的野花!”汤舍音调着急。“我等会就买一千朵玫瑰花来——”

    “你要解释什么?”冷漠的质询打断汤舍。

    蓝卓特讲话的态度永远带着讨人厌的律师习气。汤舍转过头,有些烦躁地冲口道:“我没有什么该解释!卓特舅舅,感谢你送千瑰就医,千瑰没事了,你忙你——”

    “我今早吩咐莫霏找你商量事,她此刻正在这急诊处接受治疗,你要不要解释一下?”蓝卓特沉眼看着汤舍,把他当成杀人犯一样。“莫霏是我很重要的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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